“闲话瓷器”之两宋 · 汝瓷小记
文 小萌芸
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一个电视里讲一件乾隆年间的瓷器，据说叫“瓷母”。
咦？什么物件，居然这么大口气？听名字，有古龙小说里的那谁和那谁的气势，我忍不住打了一个颤，同时一阵好奇，盯着屏幕。
可是！当我看到这个物件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它：
丑！
↓↓↓↓↓ 快来看，有多丑 ↓↓↓↓↓
“瓷母”——”乾隆御窑多色釉大瓶
居然还有两位专家，对这个丑到惨不忍睹的瓷器，讲了一个多小时。介绍它工艺精湛，用了15种施釉方法，如：色地珐琅彩、松石地粉彩、仿哥釉、金釉、青花、松石釉、、窑变釉、斗彩、冬青釉暗刻、祭兰描金、开光绘粉彩、仿官釉、绿釉、珊瑚红釉、仿汝釉、紫金釉等。
我：“……”
审美，和工艺无关。在这个快餐时代，电视节目网络媒体成了人们接受信息的主要途径，随时都在影响人们的审美意识。做媒体要有责任心，这样的一个瓶子，会让多少不了解中国瓷器的人以为，它真的是“瓷母”，真的是中国瓷器的代表？
所以，我今天想拨乱反正，聊聊中华瓷器。
中华瓷器，英文China。无论是它的审美工艺，还是历史变迁，都旷古绝伦到惊世骇俗的地步，甚至可以用来称呼我们国家。
废话不多，这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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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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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择端（北宋）《清明上河图》
图片来源：历史趣闻
宋朝，这个朝代，真的是风华绝代。
提到这个朝代，大部分人想到的都是它“重文轻武”，文化兴盛，军事软弱。别忘了，宋朝的经济在鼎盛期已经超过了到了当时世界总量的50%，并不逊于盛唐。
经济宽松，藏富于民，赶上了文化兴盛，赶上了文人士大夫当政。当一个朝代有钱有文化有精神追求，它会是什么样？
历史上，终于有一个朝代可以让知识分子们有机会兼济天下，实现理想抱负。这群有着高潮人文修养，深刻人生追求的知识分子参与国家建设，坚定入世，忧国忧民。他们不畏强权，修身养德，敢挑皇帝毛病。别的不说，就单说皇帝的贴身老师就有苏轼，欧阳修，司马光，朱熹这几位大咖。看出了吗？有学问有人品，离当官也就不远了。
论教育，全民都在读书，找个文盲都不容易。学校里课堂讨论，名流讲学。两宋期间私营书院达700多所，其中岳麓书院就变成了今日的湖南大学。
论科技，四大发明三个在宋朝，其它创造发明也成百上千。
论流行歌曲，唱的不是什么香水味，都是父母官苏大咖，欧阳大咖之类填的宋词。
论贸易，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
论健身，涌现了郭靖，黄蓉，杨过这样的健身教练。
你说，宋朝酷不酷！
不可否认，宋朝军事的软弱为宋朝风雨飘摇的政治局面埋下了隐患。今天不说全局，仅着眼艺术。文人风气兴盛，为艺术的发展备好了丰厚的土壤，也将宋朝的艺术推向了后人只能仰叹而难以企及的高度。
好了，历史背景交代了，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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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瓷·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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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宋时期，窑业大发展大繁荣，瓷器也走向了新的格局。每一个朝代的瓷器都有自己的气质，下面这张图集合了宋代四种瓷：青瓷，白瓷，钧瓷，黑瓷。每一件都静美如画。大家感受一下：
图片来源：佳士得
宋朝的瓷器充分展示了什么是“隽永”，“温润”，“细腻”。宋瓷技巧高超，它不追求技巧上的炫目，而是能引发观者内心的感应。宋朝的艺术从来不在“形式”，而是在“气韵”。这大概也是中西方艺术的不同。王国维曾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人间词话》
把“词”换成“瓷”，完全适用：
瓷以境界为最上。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
自有名具。
白釉花口盘
图片来源：苏富比
宋瓷有一股“气”。它自成一方天地，这方天地温润柔和，清雅秀美。宋瓷和宋代山水、花鸟画作一样，绝妙之处在于总是能“引”人入胜。即使在喧嚣浮躁车水马龙的现代生活中，当你对着那么一个小碗，似乎倏忽之间，看到了日月绵长，遥想起庭前桂花。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走进许久以前的年月。那里有轻罗小扇，有绿水人家，有人闲敲棋子，有人寒江独钓。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多么幸运，在中华文明千年的历史中，每一代都有层出不穷的高人，都有不可复制的传奇故事。千年之前有人把他的情志，融于一个小小的瓷器之中，融于书画诗词中。斯人早已去，沧海变桑田。千年之后，人们却依然在口口传颂着宋词，在博物馆里观赏着宋瓷。千年来，它们一点都未变，正像当初一般鲜活。宋代工匠的文人气韵，仿佛也是你的气韵，他们的心愿，仿佛也是你的心愿。
《考工记》有云：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含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考工记》
意思是，想要造出精美的器具要具备四点：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
在占尽天时地气的宋朝，文人士大夫除了读书作画，也将他们的清雅之气带到寻常事物中，影响着寻常百姓和工艺品的审美取向。而除了文人士大夫外，将宋瓷的艺术和工艺境界又推上新的巅峰的，还要感谢一个皇帝，那个被评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糟糕皇帝兼艺术天才——宋徽宗。
宋徽宗《瑞鹤图》
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宋徽宗《欲借风霜二诗帖 》（瘦金体）
图片来源：Wikipedia
宋徽宗实则北宋第一文艺气息高富帅，可惜投错胎做了皇帝。今天不谈他皇帝做得多糟糕，就谈谈艺术，他作为一个人类，在艺术方面的修养之高实在令人瞠目：书画全能，创了“瘦金体”，“花鸟”画，成立了宫廷画院——翰林书画院，并将绘画添加到科举考试中。下令编辑美术史书，写了中医学重要著作《圣济经》，出了茶书《大观茶论》，修建皇家园林艮岳。你以为他是个文弱皇帝？错！他还是体育明星，蹴鞠高手，他推动了全民蹴鞠，将我国的男足女足事业带上了巅峰。以及，他颜值高，生了80多个子女。
那么宋徽宗和汝瓷又有什么关系？
汝瓷卵青釉三足樽承盘（台北故宫博物院）
文艺青年宋徽宗之前一直用着白瓷。相传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颜色。他醒来后备受启发，决定让工匠烧造这种颜色的瓷器。
看上图，想问问现场观众，你猜他怎么形容这种颜色？
现场观众推举机智boy答：“浅绿灰，偏些蓝，灰度高，饱和度低，死翡翠，颜色柔和。”
啧啧啧，Nonono, 给你们看看才高八斗的徽宗是怎么形容这种颜色的：
“我想要的是 ‘雨过天晴云破处’[注] 的颜色。”
天哪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能有80多个孩子了吗？姑娘小伙都学学吧！
自此，汝瓷的颜色就有了它的名字：
天青色
图片版权归周杰伦、索尼音乐公司之类一群人所有
感谢杰伦为我友情造势，比心 ♥
小科普：其实汝瓷除了最著名的天青色，还有天蓝，月白，豆绿等。
[注]：宋徽宗是否当时真的吟诵了这句诗众说纷纭，关于“雨过天晴云破处”的出处，据考据，明确记载于《五杂俎》（明），非《文海披沙记》（明）。原文为“雨过青天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此诗用来描述柴窑瓷器。至于徽宗到底有没有拿这句诗描述汝瓷，只知有故事，不知是否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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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瓷·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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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汝窑青瓷盘
两宋期间，窑业发展迅速，全国各地遍布名窑。而汝窑的历史前后只有20年，也就是徽宗当政的最后20年。北宋灭亡后，工艺失传，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颜色，自此成谜。
二十年中，烧造数量有限，有说法“十窑九不成”，这般完美的颜色，拼的是几率。流传下来就更是稀有。
[汝瓷] 流传到今天的真品已不足百件，已知的仅65件，其中台北故宫21件，北京故宫17件，上海博物馆8件，大英博物馆7件，其他散藏于美、日等博物馆和私人收藏约10件，全世界收藏有汝窑瓷器的博物馆不到十家。——维基百科
北宋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台北故宫博物院）
台北故宫博物院中藏着最多的汝瓷，美不胜收，美到屏息。上图是无纹水仙盆。颜色温润素雅，气质宁静清朗，盆口线条微微外展，大气柔和，底托做了一个轻微的抬起，使得盆底微浮于几案之上。再看点睛的细节：底托收边盆细腻，底线脚强调水平向的舒展，这个动作一下将整体造型从“简单”变成“考究”。整个形态一气呵成，自然天成，无一丝多余。古朴儒雅，又温婉柔和。
我们翻过来看看：
北宋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台北故宫博物院）
真美啊！一层层的椭圆线条。六个细支钉痕平添隽永气质。多美好的物件啊！可惜四处题字的破坏王乾隆出场了，作为暴发户找存在感的好手，能折腾出“瓷母”也就不足为奇了。宋朝和清朝，一个艺术之巅，一个艺术之谷，一个让人仰望，一个让人反思。篇幅有限，话题收住。只愿现代人能够记得走过的路，认得出那些美景，也辨得出那些瓶颈。
世人常说，宋瓷“简”。不过我更想说的是宋瓷的“美”。
莲花式温碗（台北故宫博物院）
莲花式温碗（台北故宫博物院）
莲花十瓣，温酒之器。
在汝瓷面前，时空都变得缓慢，呼吸也变得悠长。
这颜色，真是不可捉摸。
莲花式温碗（台北故宫博物院）
拉近细看，温润如玉的釉色中，潜藏着细腻的纹路。
若有似无的开片，仿佛峰回路转的惊喜，成就了不同层次状态下的神韵。
这样的温酒器，原与一执壶配套。想到“温酒”，就想到一首白居易的小诗：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
我有的时候在想，古人们，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们造得出这样的器，写得出这样的诗，作得出那样的画。在那样一个没有通讯科技，飞鸽传书的年代，人们生活在真实的天地间。当我们晚上忙着玩手机的时候，他们会夜阑卧听风吹雨，也能遥看牵牛织女星。他们的世界有戎马关山，也有长河落日，有花开花落，也有云卷云舒。窗外是西岭千秋雪，门边是东吴万里船。他们见青山妩媚，望云散月明。高兴了会一日看尽长安花，疲惫了就又得浮生一日凉。
我真心向往，又真心喜欢！
汝瓷天青釉盏托 （大英博物馆）
最美的东西，值得懂得美的人制出来，给懂得美的人欣赏。
汝瓷的历史短暂又耀眼，它像流星一样出现在中华瓷器悠长的历史中。短短二十年，它展示了宋瓷的天真和纯粹，和那个朝代的风华绝代。而跨越历史几百年的宋瓷，还有着更多激荡人心的故事。它跨越了民族和地理的界限，东达日本，西销美索不达米亚。真正打开了海上丝绸之路，催生了日本的茶道。它被无数效仿，也被无尽仰望。
宋瓷的故事，这只是个开始。
最后，用苏轼的一首词结尾吧！制瓷，观瓷，赏瓷，用瓷，就这般过尽平生。
瓷与词，又有什么不同。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苏轼《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完）
后记
我的瓷器启蒙，是上海博物馆的“陶瓷馆”。上海博物馆展品质量都很高，瓷器馆更是如此。推荐给你，周末没事去人民广场顺带逛逛博物馆，不用花钱买票，何乐不为？
布展按照朝代，从石器时代到商周，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两宋，元明清，到民国。
伴着历史的脉络，王朝的兴替，你可以近距离观看这些高质量的展品，在你一回身之间就能切身体会艺术风格的演化以及各种戏剧性的转折。其中之一就是从唐朝到宋朝瓷器的变化，包你一回身，就蒙圈 ，然后会不停感叹“啊，原来这就是宋瓷啊！”
看艺术品要看就看珍品，这样才读得懂它们的美，才不会辜负它们的盛名。上海博物馆，不会错哦！不过，汝瓷可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希望有一日可以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看。
如果你还知道什么高质量的陶瓷馆，欢迎与我交流！
嘿嘿！
风流倜傥，帅气逼人，皮糙肉厚，浓眉大眼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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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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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唱罢，酒尽茶空、杯盘狼藉。
今天就谈到这儿吧！
—下回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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